“以上,大概就是我习学那种书体时,所经历的一段故事。”我将这一段时间来付诸笔墨的过往完结后,最终形成的是这样一篇文字。
“我觉得,反倒是和我们平时经历的事情差不多呢。”明石同学在大体浏览之后,做出了这样的评价。“或许,这和中浜同学的期望相去甚远吧。她更想看到的,应该是你怎样写出那种字体的方法。”
“要讲清这个问题,虽然花不了多少时间,但对话未免会过于专业。这倒不如我单独找个时间和中浜同学谈谈好了。”
“那么,嘉茂同学经历了这起事件,心里的感受是怎样的呢?”
“或许当时还是刚升上国中,并没有所谓的铭心刻骨之感吧。”四五年后的我,重新审视这个故事时,方才发觉:体会,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加深的。尽管现在的我并不能从事件中做出更多推索,但对事件的体会,我确信要比几年前更加深刻。
“渊子——”奈惠从门口闯了进来。
“你也看完这篇故事了吗?”
“二宫山家后来怎么样了?”
“不就是这个样吗?虽然当时事闹得很大,但终究是搅局罢了。有那份致鸣老先生亲笔的文件,信成到底还是能拿到那个名分的吧。”
“但这对那位绫见同学很不公平吧?你不是在结尾时说,她遇上的事故是刻意制造出来封她的口吗?”
“这也只是根据结果而做的推测罢了。毕竟在那个故事里,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。”
“嘉茂同学。”明石同学板起了脸。“连故事里的喜连川女士都看得出来,你在当时便已看清了全局,那么,又何必到现在还对我们这些外人卖着关子?”
“就是。”奈惠附和着。“我看了这么久渊子的文笔,我也能从中感觉到,渊子心里,排斥着信成,而推崇着致鸣先生和绫见同学吧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从形容词就看得出来啊。你形容信成,用词总透着鄙夷,而形容绫见同学,却都是用华美的辞藻。”
“看来是我不自觉地用上了春秋笔法啊。”毕竟是在通晓全盘始末,又是在数年之后重新回顾这一事件。我回想一遍我的描述,的确是不自觉地将个人的意见融入了文字当中。“的确,我虽然是一个旁观者,但我的内心取向,正是不屑于信成等人的追名逐利,而推崇绫见的随性自然。”
“但是,事实上看,绫见同学也是吃了亏的吧?”
“明石同学又是为何做出这个判断的?”
“你在文后说,喜连川女士‘捍卫’着老先生的真正遗愿。这句话,我可以理解为,老先生并未把自己的身后名声真正托付给他的次子,而是另有其人。从文章中出现的人物来看,我认为那个人便是绫见同学。”
“为什么不是喜连川女士自己呢?”
“你在开篇不久就说了,喜连川女士恐怕在汉学上并无天分。所以当时,老先生把园子留给她,把吟稿留给了绫见同学。这是事理上的依据。倘若真正托付的是喜连川女士,你在当时就已经认定她是一个有智慧,有能力的女性,所以你在最后不会说出那句‘两年之后’的话。这是实证上的依据。”
“嗯,明石同学的确对这个故事研究得很深呢。的确,老先生的意中人,便是绫见。”
“但是,老先生的火漆书中,不是指明信成了吗?”奈惠疑问道。
“上面说了,如果他能解出四篇作品中的真意,才能继承那个名声。否则只能任其消亡。”
“他不是解出来了吗?”
“他解的根本就是错的。”
“负责解释的不是那些汉学大师吗,渊子你不也是其中之一?”
“的确,解释那些字,这些汉学大师和我并没有做错。”
“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“你还是没有看到事情的本质。”
我把五篇短篇抄在了纸上:第一篇是老先生藏在神龛之下,暗示房内藏有遗产的文字;第二篇是《照山初晖》;第三篇是虚屋主人应和这首《初晖》的答诗;第四篇是本来作为吟稿压卷,但被老先生撕下,却被吉礼先生默记而我得以知晓其存在的“感时”诗作;第五篇便是族会时信成展示的诗。
“问题就出在这里。”我指着第四篇诗作道。“信成逼迫绫见拿到了包含我注解在内的诗稿,说明这件事发生在族会开始前顶多一个月。而老先生的遗训写在其过世九个月时,那时吟稿的压卷并非现在的这一首。
“十个月前,信成的丑闻传到了族人耳中,老先生因此写了那首‘感时’作品,并且当时还是放在吟稿的压卷位置。直到八个月前,吉礼先生造访,老先生才把那首作品撕去。所以,老先生写作这篇遗愿时,所指的压卷是这一首才对。
“以上,除去第三篇答诗,才是正确的四首诗。信成连正确的诗都没有找全,更何谈全部解通之理?更何况,他也根本没有解通这四首诗的真意。”
我把四首老先生的诗作摊在了桌面上,对奈惠和明石同学道:“你们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?”
“这个‘之’字用得很不寻常吧……”明石同学沉吟道。“我虽然没看过多少汉籍,但印象里,这个四字成语更多的是用‘上天入地’的表述吧。”
“没错。正是由于这个字,我便留意起了诗句使用汉字的情况。然后,在不断发现的老先生的作品中,我不断印证着这个猜测。
“第一篇作品,我也使用了那个在推测第二篇作品时使用的方法。也就是在心里把回文、顶针那些汉诗常用的方法全部套用一遍。最后,我确认,这一篇用的是藏头。四句话的第一个字,连起来便是‘写真之权’。”
“原来如此,看来嘉茂同学解出老先生的遗产是园内景色的取景收益时,并不是所谓的‘街上的光线给了你灵感’呢。”
“嗯,真相说出来之后,往往就是这么简单。灵感这种撞大运的东西,顶多作为旁证罢了。”明石同学前后印证之后,点了点头。
“接下来是《初晖》。虽说有那个一行一字、二行二字近音的规律,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,我对这个规律其实并不怎么相信。”
“这是怎么说呢?”
“我是用叙述的笔调讲故事啊。”我把文章翻到了那一段。“所以在叙述里,我也同样藏着线索。我不是在议论的文字里抱怨过,那个字完全可以换成‘纖’、‘編’、‘絹’那些字吗?这就是提示,表示我后面那个说法,完全是糊弄绫见的。这些我举例的字,也是完全满足那个规律的。”
“那么,真相到底是什么?”
“自然是从那首答诗里去寻找。”
“怎么去找呢?”
“记得一年级的时候,我们有过解开前辈们留下的‘野守之镜’的经历吧?”
“是啊,现在想来,那个秘密藏得很深呢。”
“当时,‘野守之镜’这个信息藏在哪里?”
“七个姓氏的第二个假名连起来吧?”
“没错,这次的答诗,信息藏在每行的第三个字。”
汉诗的玄机便是如此,倘若某个方向看不出来,不妨换一个方向解读。而我正是从另一个方向看到了“知音”这个敏感的字,才把整个信息梳理了出来——这首诗用的是“藏三”,藏起了“如有知音”四字。
由于答诗说“仿君雅意”,所以我又把这个规律套回了老先生的《初晖》原诗。原诗的藏三是“尽付囗美”。结合之前老先生藏起的“写真之权”,所以我意识到:老先生想在诗歌中传达某种信息。老先生把吟稿单独、秘密地传给绫见,这个举动令我认为,她便是老先生心目中的衣钵传人。于是,我把这个字解作了“绚”,并且杜撰了一个理由,使它能在绫见面前说得通。
“为什么这个脱漏的字要定为‘绚’呢?”
“绫见怎么念?”
“あやみ。”
“‘囗美’被我认为是绫见,‘美’和‘见’读音相同,所以我认为老先生并不想明说出绫见的名字。于是,我把这个字定为一个训あや,又不是绫的字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奈惠似懂非懂地点着头。“那么后两首诗呢?”
既然知道的第一篇是藏头,第二篇是藏三,那么后面的,自然便是按照这个规律来。它们之间的顺序,老先生在火漆书中已有说明,不需我去考虑它们的组合。所以,吟稿压卷之作是藏五,火漆书里的诗,便是藏七了。而将这两首诗的第五、第七个字拿出来后,结合之前提取出的两句,便是这样四句话:
写真之权,尽付绚美(绫见)。
资利皆与,余人休论。
由于是汉诗藏字,所得的信息也是汉文,奈惠与明石同学并没有即刻理解。我便对其进行了一番解释。“在荒园里取景、拍照、写真的许可权利,都交付绫见所有。以此产生的利益也全部付予绫见,旁人不得异议。”
身旁的奈惠和明石同学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“多亏渊子当时就看得出来呢。”
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整件事情是绫见拜托我帮忙整理老先生的《吟稿》而起的,并且最终,我也学到了我认为有价值的书法,自然,我对绫见也是有某种报恩心理的吧。”
“所以渊子才这么为绫见设身处地地着想?”明石同学疑道。“记得你在叙述里还提到过不少和这件大事不怎么相关的小事吧?比如你对绫见同学‘万能公式’思维的看法一类的。”
“这倒是和报恩心理没多大关系,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牢骚罢了。”我摇了摇头。“真正的报恩心理,是我在当时看出了老先生打算把身后事交给绫见时,而定下的‘保护绫见拿到这份身后遗产’的想法。”
“但我没在叙述里看出你保护了绫见的痕迹啊?”奈惠看向明石同学,明石同学也摇了摇头。“绫见同学最后不是还被卷进了事故中吗?”
“你们仔细想想,绫见为了上学,早就离开了二宫山家族聚居的霞浦,搬到了外市居住。二宫山信成倘若是去绫见的住处索要《吟稿》,而吟稿是她曾祖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透露给外人,尤其是族人的,绫见怎么会给他呢?”
“你不是说信成用权势威逼着绫见的家里吗?”
“吟稿的存在,只有我和绫见知晓,连绫见的父母都不知道。信成再威逼利诱,终究不可能动用武力。连大人都信誓旦旦地说没有,只听到个风闻的信成顶多只能将信将疑罢了?”
“那么,信成拿到的吟稿作品是?”
“自然是喜连川女士和吉礼先生导演的好戏了。”
“连那起事故也是?”
“自然,我从她给我打电话开始,就知道事情不正常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是说过吗?绫见正常情况下打招呼,用的都是‘某某,您好,我是二宫山绫见’的万用公式,我劝她改变时,她反而把我给问住了。而那次电话,她用的却是细致、具体、针对我的招呼方式。我便清楚了,她当时说话的心态绝不正常。稍加推究,我便明白了,这是喜连川女士打算破坏族会,而刻意让绫见回避,并且让我也来参会的策略。”
“为什么不让绫见同学去族会呢?”
“因为吟稿是绫见的,假设她在场,会有人要求她拿出吟稿来对质的。这样这本书的存在就会被更多人知晓。此外,信成在喜连川女士搅黄会议时,有可能把责任都推到吟稿秘而不宣这一点上,所以绫见不在场,也是为了回避这一点。”
“喜连川女士真是思虑周到啊。”明石同学感叹道。
“不对,国中就看穿这么一个大场面的渊子更厉害。”奈惠反对道。“不过,渊子,你当时说的‘两年以后’又是指什么意思呢?”
“自然是等绫见国中毕业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等到毕业呢?”
“你看了这个,就知道了。”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已有些陈旧的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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